据日本学者永积洋子所编的《唐船输入品数量一览(1637—1833)》记载,江户时代每年都有不少“中国墨”远销日本。另外,日本唐通事编纂的教科书《译家必备》中,就曾提及长崎贸易中的“三百挺徽墨”。显然,唐船输入品中的“中国墨”,主要指的应当就是徽墨。关于这一点,也得到了现存于日本的诸多中国“访帖”之证实。
18世纪后期,浙江有一册图文图书,因供奉宸赏而声名大噪。这部让南巡的乾隆皇帝龙颜大悦之《太平欢乐图》,书中有一幅图反映的是当时市面上颇为畅销的“新安墨”。“新安”是徽州府的前身,所谓新安墨指的便是徽墨。画幅中,一位头戴暖帽、面朝左看的清朝人,左手拎着一个蓝色包袱,右手捧着一盒徽墨,图说曰:“徽州之新安墨盛行于浙,凡携箧走书塾觅售者,新安墨也。”这是有关徽州墨商的一条珍贵史料,反映了盛清时代徽墨在长三角一带的流行。结合图像与文字,可见当时的徽州墨商,将徽墨放在蓝布袋内,沿途叫卖,并前往各处的私塾中兜售……
徽墨访帖
自公元10世纪以来,中国墨业的中心便自河北转移到了皖南的歙州(即后来的徽州)。当时,奚廷珪随父亲奚超从“风潇潇兮”的河北易水,迁至皖南的歙县。奚超是位制墨高手,他抵达歙州以后,发现黄山白岳之间松树苍郁,水质又好,是制墨的极佳场所,遂决定卜居于此,以制墨为生。他们在当地制作松烟墨,质量上乘,受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赏识,奚廷珪也因此被赐姓为李,后世遂以“李廷珪”留名青史。
在科举时代,徽墨除了作为一种实用的书写工具,还被当作精美的艺术品,供文人把玩鉴赏。正因为如此,徽墨也被当作送礼的佳品,在国内外广泛流通。16世纪中叶的嘉靖年间,日本和尚策彦周良两度作为使节前来中国,后来,他将两次出使的经历撰述成文,此即著名的《策彦和尚初渡集》和《策彦和尚再渡集》。书中,就多次提及作为礼品的徽墨。及至清代,徽墨在日本、朝鲜、琉球等地都相当著名。徽州制墨名家方于鲁编纂的《方氏墨谱》,在江户时代(1603—1867)还被收入日本文人所编的画谱中。
从现存的贸易资料来看,在清代,徽墨曾大批远销海外。据日本学者永积洋子所编的《唐船输入品数量一览(1637—1833)》记载,江户时代每年都有不少“中国墨”远销日本。另外,日本唐通事编纂的教科书《译家必备》中,就曾提及长崎贸易中的“三百挺徽墨”。显然,唐船输入品中的“中国墨”,主要指的应当就是徽墨。关于这一点,也得到了现存于日本的诸多中国“访帖”之证实。
苏州“姚文运斋望记”访帖
所谓访帖,也写作仿帖、仿单,亦即当年随附于商品中的纸单。这些访帖,或作为外包装,或夹在商品包裹之内,类似于时下的商标、广告或产品说明书。在江户时代,一些日本人热衷于收集来自异域的此类访帖,这不仅在当时的笔记、文集中颇有所见,而且也还有不少相关的实物遗存可资佐证。譬如,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收藏有江户时代的《惜字帖》二册,收录了三百余件自中国输入商品的访帖、标签和印记等。根据台湾学者刘序枫教授提供的背景资料,搜集者森岛中良(1756—1810)是江户中期的兰学者,出生于著名兰学家庭之桂川家,该家族世代为德川幕府的御医,其兄为知名的兰学者桂川甫周。森岛中良除了擅长医学之外,也是知名的文学家、博物学家。他对海外异国的风俗情报、语言、地理等极为关心,著有《红毛杂话》《万国新话》《类聚红毛语译》(《蛮语笺》)《琉球谈》《海外异闻》《俗语解》和《桂林漫录》等。其中,《惜字帖》系由森岛中良搜集并加注记,于日本的文化甲子(1804年,清嘉庆九年)装订成册,此后仍续有收集。在该册访帖、标签、广告、商标等的剪贴簿中,有不少兜售徽墨的广告。例如,曹素功便是开设在苏州的一爿墨店:
徽歙曹素功法墨……年制法,……因无耻之徒,假冒本斋字号,将不堪低货,欺骗客商,虽囗囗不能囗囗囗,鱼目亦恐混珠,最囗囗斋囗来孙尧千数峰氏,在姑苏南濠开张内店发客,囗囗囗囗贡品门市,照徽法制,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,只此一处,各省并无分店。赐顾者,须认明姑苏南濠信心巷南首下囗曹素功墨局内店曹数峰氏为记,囗囗。
上述这份粉红色的访帖,因年深日久早已漶漫不清。据文献记载,明末清初,曹素功的创始人曹圣臣开始制墨。后于清康熙六年(1667),在徽州歙县岩寺镇(今属黄山市徽州区)正式创设曹素功墨庄。相传康熙南巡时,曹素功进呈徽墨,极受赏识,受御赐“紫玉光”三字。此后,乾隆皇帝也对曹素功墨颇多赞赏,以至于“海内巨卿贡墨,皆取制于曹氏”。乾隆四十七年(1782),曹氏家族析产,兄弟四人中,除长兄名不见经传之外,三个弟兄各设一分支独立经营。其中,六世孙曹尧千、曹德酬迁至苏州开设墨肆。尧千氏墨庄,对制墨品质精益求精,在销售时更是爱惜羽毛,以信誉为上。据说,该墨庄素有“三不卖”之说,即:新墨不过一年的不卖,墨锭外观不平整的不卖,墨锭裂缺者不卖。凡是不符要求的墨锭,坚决返工重做。嘉庆年间,适逢清廷向徽州征召“制墨传习者”,曹尧千被招入京师制墨,艺惊四座,闻名天下。对此,曹素功特制“金殿余香”墨为纪,故后世奉“尧千氏”之墨为曹氏墨品之冠。
曹素功墨(上海笔墨博物馆收藏)
除了曹素功之外,当时在苏州还有不少其他的墨庄。《惜字帖》中有一张商标,其上写着“徽州吴天章监制顶烟香墨,发兑不误”,所谓顶烟香墨,显然是形容徽墨的质量和香味。而另一张访帖上的文字则有:“姑苏阊门内詹侔三号制办御用真香、油烟贡墨,赐顾者认明本号,庶无差误。”阊门一带是苏州最为繁华的商业区域,詹侔三应当是来自徽墨名乡——婺源虹关(或岭脚)的徽州墨商。这些,都是由徽州墨商直接开设的墨庄。其时,由于徽墨特别有名,故而即便并非徽州人开设的墨庄,其他的文具店也都以售卖徽墨为荣。例如,湖州钱桂艇笔店“开张姑苏玄妙观东首三门巷口,精制各种纯毫乡会名笔,兼兑徽墨、贡硃”,湖州是盛产毛笔的地方,当地人在苏州开设的笔店,也搭卖徽墨。另一爿“姚文运斋望记”文具店,“向在姑苏阊门内乐桥东堍汤家巷北首下岸,开张有年,监制精工进呈湖笔全副画笔、十锦送礼过洋套笔、重香徽墨、贡硃、端砚俱全,士商赐顾,须认明招牌无错”。该商标背景是冰梅纹图案,颇为精致。文中提及的“过洋”,在这一批访帖中颇有所见(如另一个例子是“过洋奇香”),这说明有些商品是专门针对海外贸易之需而生产的。这些,显然可以与《唐船输入品数量一览(1637—1833)》比照而观。
在清代,由于徽墨名气太响,故而来自中国的墨品,绝大多数都打着徽墨的旗号。例如,上海的“老文元复记”,“计开笔目,每枝实价,划一无欺”。访帖中虽说“笔名甚繁,不能细载,装潢另算”,但亦列举了近两百种笔的价钱。另外还注明该店兼售徽墨、端砚、名人法帖等。在清代前期,自浙江乍浦前往日本长崎的商船中,有不少“福州船”,这些船只运送了相当多的福建物产(如莆田桂圆、福州线香等)。在访帖中,就见有“福省澹宁堂”、“福省学院前对门陈大兴”、“福省南街蒋瑞元凤仪”等文具店,他们都曾运输“顶烟徽墨”。有意思的是,各店都不约而同地指斥“一二无耻,仿式诈名”,故而在访帖、广告中信誓旦旦地提醒顾客“惟祈藻鉴,细查招牌印号,勿被蒙混是幸”。揆诸实际,文中的“福省”,是指福建省会福州,在当地,的确也有徽州墨庄(主要来自婺源)存在,上述的商品也不排除有些是从徽州墨庄批发而来,但无疑也有相当不少应是假冒“徽墨”的名号。
上揭的“福省南街蒋瑞元凤仪”文具店,具体开设在福州南街的花巷,店名为“得意堂”。关于这一点,亦见松平齐民(1814—1891)的《艺海余波》第三集。松平齐民为日本江户末期美作津山藩主(今冈山县津山市),是幕府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的十四子,后过继为津山藩主为嗣子,于天保二年(1831)继任为第八代藩主。其人生性风雅,酷嗜书画。与森岛中良相似,他也热衷于收集各类访帖。《艺海余波》全书共十七册,内容包括各类的诗文、书画、拓本、印谱、广告和传单等。其中,也有不少有关徽墨的访帖。例如,在《艺海余波》第十一集中就有“徽歙曹素功”的访帖,而在十三集则有“曹素功,精造进呈贡墨,纯毫湖水名笔,真不二价。开张上洋小东门内察院西首第三家”。与前述所引不同,这是迁往上海后的曹素功墨店之访帖。对此,第十四集中更有相当具体的一段文字:
徽歙曹素功,按易水法制墨,历来二百余年,自康熙时办贡至今,各省海外闻名。近因射利之徒,以假冒真,希图惑骗,是以本斋来孙尧千氏,向分姑苏,开张有年,今来上海小东门内设立一店,贡品、官礼、徽墨、歙砚、湖笔、银底、罗经发客,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,凡绅商赐顾,须认曹素功尧记招牌图章,庶不致误。
对照前引《惜字帖》中的曹素功访帖,当时声称徽墨制作系“照徽法制”,而此处则注明系“按易水法制墨”,从而将曹素功制墨的技术上溯自公元10世纪。另外,访帖还强调曹素功曾在康熙年间办贡,因此蜚声远近。发布此一访帖的商家为新迁至上海小东门的曹素功尧记,该店除了兜售徽墨之外,还兼卖歙砚、湖笔、银底、罗经等。特别是罗经(亦即罗盘),在传统时代,罗盘总是寄售于墨店,这大概是看重墨店商业网点众多的缘故吧。
另外,《艺海余波》第十七集中还有一张深红色访帖:
徽州曹素功老店,向开姑苏南濠信心巷口,历有二百余年,货真价实,天下闻名。近多射利之徒,以假冒真,致有鱼目混珠之误,是以本斋来孙尧千氏,向遵高高祖法监制。缘咸丰十年匪扰苏省,今迁立上海小东门内察院西首第三家,双间朝南门面开张,以辨假而崇真,所有贡品、徽墨、歙砚、湖笔、硃锭、按度罗经、硃砂印色发兑,绅商赐顾者,须认尧记图章不误。
太平天国之后“曹素功老店”访帖(《艺海余波》)
该访帖从一个侧面提及太平天国兵燹战乱对曹素功墨庄的影响。据可靠资料记载,清同治三年(1864),九世孙曹端友从苏州迁至上海定居,在小东门方浜路开设艺粟斋,成为制作徽墨的著名字号。
16世纪以还,徽州墨商的营销网络广泛分布于江南各地。除了徽墨商品输入日本之外,江户时代还有中日制墨技术的频繁互动,这是民间物质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内容。江户时代日本著名的墨商松井元泰,从其父亲一辈开始,就认真钻研中国的制墨方法。元文四年(1739,清乾隆四年),经过官方的特许,松井元泰曾亲自前往当时的“锁国之窗”——长崎,会见了从事中日贸易的数名清朝商人,对中国墨详加探究。他还通过前来长崎贸易的中国海商,与在苏州一带经商的曹素功以及詹姓婺源墨商有过交流。宽保二年(1742,清乾隆七年),松井元泰刊行了《古梅园墨谱》,此一墨谱,显然是模仿明代的《方氏墨谱》和《程氏墨苑》等,其中,就特别记录了徽墨的图式。透过《古梅园墨谱》等域外文献,我们对徽墨之海外流通及与之相关的文化交流,有了更多的了解。当然,国内现有学者认为,松井元泰曾到过中国,与徽州墨商特别是婺源墨商有过一些技术上的交流,这完全是一种误解。持此观点者未曾读过《古梅园墨谱》,遂有这类想当然的看法。其实,在江户时代日本推行“锁国政策”,只开放长崎一口与中国和荷兰通商,本国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日本,墨商松井元泰自不例外。在这种背景下,他又焉能前往苏州与徽州墨商展开交流呢?他们之间的互动与交流,只能是透过前往长崎经商的中国商人,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问题。
另外,如果说乾隆时代徽墨在日本一枝独秀,那么及至曹素功迁居上海前后,日本经过长期的吸收、融合,和墨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。《艺海余波》第十五集中就收录了一份日本万延二年(1861,清咸丰十一年)的《法古斋拣选文具略录》,个中列有和笔、唐笔、和墨、唐墨、和砚、唐砚、唐纸、印材。其中,和墨是指“南都制造油烟、松煤、唐法制诸名家所用墨数品”,而唐墨则是“新古名墨数品”。在这里,唐笔、唐墨、唐砚等被置于和笔、和墨、和砚之后。这爿开设在江都(今东京)大传马第三街的笔墨店老板高木寿荣不无自得地标榜:“本铺所鬻之文房,制造用意,真伪品定,久蒙赐顾……”明治十九年(1886,清光绪十二年),大阪人铃木梅仙出版了《墨苑清赏》一书,当时,他邀请了一些著名文人为之撰序。其中有一篇序文踌躇满志地写道:
我国制墨创于高丽僧昙徵,后普传其方,海内便之,而纪伊藤白墨、大和古梅园等最显。铃木梅仙,纪伊人,夙尽力藤白墨,既而谓制未及清墨之精良,故清墨输入日多,是不独吾业之愧,亦我国之耻也!于是
苦思刻虑十数年,废寝食,倾家产,竟得其方,并悟鉴识之法,皆古人所未发。……梅仙数为余制墨,寄赠之,其精良实胜清墨数等……
此处的“我国”系指日本。由此可见,明治时代的日本民族主义情绪高涨,制墨之精良与否被视作事关产业与民族声誉的大事。《墨苑清赏》一名“墨苑呓语”,若以序文中的言论所及,称之为“呓语”或许亦不为过。从总体上看,尽管和墨大有长进,但徽墨亦仍有其独到之处。江户时代日本人对于徽墨的爱好,一直沿续到了明治以后(晚清、民国时期)。东京银座二丁目的乐善堂书房,专门贩卖“吴吟轩精制各种湖笔”和“曹素功精选各种徽墨”。仿帖的右上角,盖有“真不二价”的红印,这明显是受中国江南商贸习俗的影响。揆诸史实,“不二价”或“真不二价”,至迟自明代中叶起便是苏州的商业招幌,及至清代,更是长崎贸易中商人所惯用的口号。这一点,曾引起日本人的高度关注。江户后期的汉学者大田南亩(1749—1823),在其所撰的随笔《一话一言》卷21“茶膏”条下,就饶有兴致地记录了标榜“(真)不二价”的苏州商品。从“乐善堂发售湖笔徽墨仿帖”来看,其中的“曹素功精选各种徽墨”多达数十种。而18世纪与曹素功颇有交往的古梅园,迄今仍是日本尚存的著名制墨老铺。这爿坐落于奈良市椿井町的古梅园,在上世纪80年代初,为了庆贺墨店创建400周年,曾向曹素功墨庄发出邀约,提议由两家墨庄联合生产纪念墨。此项合作,系由古梅园提供墨的造型和墨面图案,曹素功则负责墨模制作以及雕刻,墨为圆形的“白凤墨”,两墨庄各生产四百锭,分别题款,合璧成对,寓意400周年庆诞。此一事件,成就了中日民间物质文化交流的又一段佳话。